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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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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,針線房的平娘把嫁衣花樣送來時,景語就平靜了許多。

平娘畫了三張繡樣,一張牡丹花開富貴團喜字,一張鴛鴦戲蓮雙鯉圖,一張喜鵲登石榴花枝,皆是常見的美好圖樣。景語挑了牡丹團紋,又把喜字去了,“平媽媽就簡單些吧,嫁衣本已喜慶,時日又趕,不必多做花式。”

平娘自無不可,又道:“九娘子的四季衣裳,是自己做還是交給針線房?”

裁縫制衣頗為費事,再說貼身衣物和獻給夫家的女紅需親自動手,也是不小的功夫。景語不想麻煩瑞姨娘幾人,“一並勞煩平媽媽了。”

平娘忙道都是份內之事,又問她可有什麽喜歡的花樣。

她本取“瓊”入名,最喜潔白瓊花,此生卻不可再對人言,便只淡淡道:“無他,素凈些就是了。”

等平娘抱著幾匹衣料回了,玉萱上前急道:“娘子,針線房就會那幾個樣子,給下人做做衣裳也罷了,你可怎麽穿呢!”

自知道景語答應了陳氏,玉萱便一直不快活。她和景語朝夕相處,對九娘子的心思最為清楚,奈何人微言輕,半點辦法沒有。盡管婚事不如意,但在這些事上玉萱也不願委屈了她,針線房慣會偷懶,怎會用心給娘子做衣裳?

景語卻看的淡,“哪有那麽差,府上的繡娘還是有手藝的。再說,你我繡個手帕還勉強,哪裏會做衣裳。”

見她如此不在乎,玉萱心頭一跳。屋裏沒有別人,她走近兩步,壓低聲音道:“娘子,劉公子的事,你不要太難過了……”

景語楞了楞,才想起“劉公子”是誰。

大房共有三子四女,長子和次子均是陳氏嫡出,三個哥哥業已成家。三嫂李氏的門第自然比不上兩個妯娌,但她有個表兄過了鄉試,舉人進京要應明年的春闈。秦家滿門為官,又有曾在國子監任職的三房,人脈和才識俱是上選,李氏便想讓表兄在秦家暫住,拜館求學或探聽應試消息也便宜。舉人若再進一步就是進士,以後在朝中也是秦家助力,陳氏給川中去信,回信自無不允,還給這年輕舉人介紹了幾位飽學之士。

待人上門,二十三歲的劉舉人,將那些七老八十的童生秀才比到了天邊去。同個屋檐,低頭擡頭,秦景語也和劉公子碰過幾次,她往來常見的不過護院仆役,又如何能比這俊雅的年輕舉人?以秦家門第,小門小戶的劉舉人即便中了進士,秦家也不可能將嫡女相嫁。倒是庶出的秦景語,可以被用來結這個善緣,想來劉舉人為前程計也不會拒絕。本是一樁兩全美事,只需一個人去向陳氏捅破,不料陳氏先行為她尋了一門親事。

三十二歲的老秀才和繼室,秦景語一聽就白了臉色,她明白她已錯過了最好時機,此時再提不過徒增羞辱。她已是大齡十八,再不可能留在家中,錯過了劉公子,也再不可能遇到更合意的人。這一生,等同無父無母卑微活著,便是婚嫁也不由自己,她萬念俱灰,存了死志,在暴風疾雨中一昏不醒。

景語便是這時候轉醒,這神鬼造化攪得她腦中混沌,哪裏還顧得上什麽劉公子。再說這點懵懂心事她自看出不過是一方寄托,遠不是愛。景語將劉公子拋在腦後,不料玉萱還記著安慰她。她有些感動,“玉萱,不要再提他了,現在塵埃落定,我們就當沒有過這些念想吧。”

“娘子,”玉萱聽了眼眶一酸,“娘子,我們再去求求夫人好嗎?”

景語只是搖頭,“不必了,其實王家劉家並無差別,倒是你可有中意的人家?”

玉萱時年十七,景語並不願她陪嫁去蹉跎年華。她向陳氏討人時已是想好,要為玉萱尋一戶好人家,趁早送嫁,也算了了一樁事。

玉萱卻不領情,景語只好先不提此事,和她一道分揀布料,商量要做哪些物件。

秦府占地足有十二三畝,這等宅院即便在京畿外城也不算小。當年秦家進京置產買下這個園子,經過幾十年的養護,磚瓦蕪廊,很有幾分大方典雅。府中的一處小院,連山帶池,檐廊低徊,假山旁種有一株茂密瓊花,因過了花期,瓊樹便也瞧著普通。

幾個侍女拿著帚笤在院中灑掃,低聲絮話,“……前些日又來了。”

“……每回都是如此,方才我進屋瞧見床褥全沒動過,想來又是坐了一夜。”

“喏,可不是那兒。”

順著視線望去,水池邊的籐椅和釣具還擺在那裏。有風起落,池水泛微波,搖動水中瓊樹的倒影。

“我竟從沒見過它開花。”

“平日哪許人進來,快些打掃完回吧。”

待院中一切灑掃完畢,幾人收拾好物什離去。正遇十九娘子秦景瓊經過,幾個侍女避道一旁。

六歲的瓊娘子穿著粉衫襦裙,發帶系鈴,十分嬌美可愛。她閑逛到此處,好奇道:“這是前幾日謝伯伯來時住的地方嗎?”

這個爹爹的朋友每回來家裏玩,都送她一箱一箱的玩具。小景瓊對他膽子也大,聽說小時候吐他一襟口水,抓他發冠,他也從來不惱。因此這個高大的謝伯伯雖是不常見,小景瓊依然將他記得牢牢的。

“是呢,瓊娘子要進去看看嗎?”

秦景瓊自是樂意,進屋轉了一圈便又去了別處玩耍。

三房的堂屋“松風居”裏,秦景瓊的母親紀氏正在查點庫房的清單。入夏多雨又燥熱,庫房中許多物件需小心存放,以免發黴損壞。紀氏剛過三十的生辰,因只生育了一女,身段容顏俱還靚麗。她挑了幾樣擺件,細細囑咐如何保管,又交代下人擇日開箱把絲綢軟鍛翻檢一番,妥善堆疊。正和侍女說著話,從外邊進來一人,在她近前耳語了幾句。紀氏點頭示意知曉了,仍是吩咐起那些瑣事。

待一應處理完畢,餘人退盡,紀氏才微微嘆了口氣。

小瓊兒去了那個院子又如何,不過是進去逛了一圈。這麽多年過去,紀氏想到那個女人,心頭泛起萬般滋味,卻說不出是哪一種感覺更明晰。她應該恨,可是她恨不起來,她想起這許多年來的事,竟只有一聲嘆息可表一二。

說羨慕嗎?可人卻沒了,年年歲歲,不過得忌日時的一杯酒。

有時候紀氏真不明白,為什麽太尉不把這棵樹挖走,栽在他自己府上?後來她想了很久,才想到,也許太尉是怕一個人祭奠。太尉怕年月漸長,怕她漸忘於世,他就這樣頑固地一年一年來叨擾,提醒著曾經有過那樣一個女子。就如前幾日,狂風暴雨過後難得清爽的一個黃昏,紀氏見到太尉提著一壺酒出現時,心情頓時沈了下去。

紀氏坐在窗下,正漫漫想著,就見她的夫君秦明彥從院門處進來。夏日的驕陽還未升至頭頂,斜著將輪椅,也將輪椅上的人照得輪廓分明。

紀氏忙起身,來到院中推他,“怎麽沒人在你身邊,三郎這是何處回來?”

秦家的三子秦明彥生得一雙好明亮的眼睛,笑起來就像盛了一碗夜晚的星子。他已三十又三,不再年輕,但面容仍清俊朗朗,瞧著甚是精神。他拗不過妻子,由紀氏推到屋門口。

輪椅邊附有拐杖,秦明彥兩手使力,使勁站起來。這一站,真個身量修長健美,只是他一邁步就露了餡,右腳似乎用不上力。秦明彥拄著拐杖,被紀氏扶入屋中,“是我不讓人跟著,今日天氣甚好,出去轉了轉。”

紀氏知道這輪椅困不住她的夫君,想到他從前打馬觀花,恣意快哉,心中一澀。

“你來了正巧,我剛收到信,說是許女先生還有幾日便到,咱們正可把書房收拾出來,瓊兒也該好好讀書了。”

不說秦明彥曾是兩榜進士、國子監直講教授,紀氏也是大家出身,才學不凡,兩人教導一個女娃娃自不在話下。但父母終究是父母,小娃生性就敢恃寵而嬌,甜膩得讓人發作不得。紀氏又哪裏舍得對愛女有半分臉色,這個女兒她盼得快絕望才終於盼到,自是掌上明珠,萬般寵愛。

秦明彥笑道:“讀書是興致使然,倒不要她讀出什麽名堂,你請的女先生如此厲害,只怕咱們瓊娘子要氣哭了。”

兩人說話間,侍女已打來水盆,擺上涼茶瓜果。紀氏沒有假手他人,親自絞帕遞茶,“就是你平日裏太寵她,才叫她天不怕地不怕。”

秦明彥被她倒打一耙,哈哈大笑。他趁機握了紀氏的手,“我倒覺得,我還更寵你些。”

雖是老夫老妻,紀氏仍是羞紅了臉。她也反握住他的手,眼波一嗔示意這還有一屋子人呢。

秦明彥笑了笑,問她何時開飯,自己要去抓小景瓊來坐等混吃。

紀氏心裏甚甜,那因太尉前日到訪的最後一絲澀意也蒸發不見了。良人在側,她又何必羨慕那個女人呢?

十多年來,那個人從不知還有個男人在默默望著她,而少女紀氏就站在那個男人身後。幸好她堅持,幸好她不曾放棄,年年歲歲,紀氏終於上前一步,在秦明彥心上落得一席之地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感謝“張跳跳”為女主提供嫁衣的紋樣,感謝“喵了個喵”資助女主四季衣裳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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